千北

【羡澄】天子笑

天子笑,一笑倾城。




   云梦的冬天总不会很冷清,街面上结的霜都教人来人往蒸腾成水汽了。灰色的冬日的天给映成晃人眼睛的扑朔的红,混杂着熙熙攘攘的杂声欢笑,那就是云梦啊。云梦的冬天。

   “哎哎哎,魏无羡!你倒是走慢点啊!”

   “你行不行啊师弟,再慢可抢不到了!”

紫色披风的少年柳眉一挑,马上要炸的样子,却什么也没再讲,小跑几步追上停下来等他的一脸明亮笑意的被称做“魏无羡”的黑衣少年,披风扬起,卷着少年意气,飒沓出九瓣的紫色莲花。

“你当谁都像你,见了酒就六亲不认。”少年追上去,抬手先对着扎着亮红色发带的脑袋扇了一巴掌,尽管那一掌约莫是根本没想用力气。

“你轻点啊江澄!太过分了你,这是天子笑啊,天子笑!你在云梦能喝几次这种天下闻名的酒啊!”黑衣少年一点没有个师兄的样子,做着一副夸张的大姑娘的委屈模样说着,一双风华绝代的多情眼却是微微眯起了一弯桃花。

名叫江澄的紫衣少年哼一声,看来是见多了他这副样子,拽着人继续往前快步走:“那你倒是快点走,看你这点出息。大不了明年到了姑苏再喝。”

“切,云深那群蓝家人管得忒宽,什么也不让干,你觉得能让喝酒?”

“您还觉得您不会犯禁了?”

反正到了第二年,他云梦江氏的独子江澄和大师兄魏无羡就会被送去姑苏蓝氏进学,到那时候管他什么三千家规,就算没法上房揭瓦,酒总是要喝的。

那可是天子笑啊。

到了最后,魏无羡还是仗着一身潇洒的轻功抢先拉着江澄赶到了酒楼,脚步牵起的一阵风拂过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转眼只剩玄色衣角一闪便隐在门框里,还是熏红了门口看热闹的大小姐们的脸颊。

“哎……你看见没,刚刚那是魏公子啊……”

魏无羡向来是个撩遍云梦的主,四处好姐姐好妹妹一叫,倜傥的桃花眼认真的模样这么看着人,不知多少姑娘就心甘情愿栽在里面了。

江澄从前向来是嗤之以鼻:“搔首弄姿。”魏无羡就笑,师弟你怕不是嫉妒我吧!久而久之江澄也不知是真习惯了还是觉得没面子,也少提这事。再说回魏无羡和江澄两个人冲进酒楼还没站住脚,老板立刻几步上前来满脸的笑容,已经跟江家大师兄和少宗主熟稔得很:“给魏公子,江公子拜年了,你们来啦。”

江澄抱拳,心道我这能跟酒馆老板这么眼熟可不都是托你魏无羡的福,魏无羡已经笑嘻嘻地一礼:“也给老板您拜年了,我这师弟腿脚太慢,让您久等了。”

江澄心中的第一反应是“找打”,碍于人多只好瞪了他一眼;接着才突然想到:哦,敢情你魏无羡是专门让人家老板留了酒的,还拽着我赶命啊。

那一肘子还是没忍住杵在魏无羡胳膊上。

没等魏无羡大喊大叫,老板笑呵呵地立刻又接上嘴:“哎,这不都来了嘛,我把酒给二位送楼上去?”

“行行行,多谢老板了,这天子笑可不知错过这一回又得等到什么时候呢。”

老板知道魏无羡不怎么在意,但江澄却是不喜在人多的地方喝酒,何况第一次来的时候魏无羡专门叮嘱过:我这师弟不常在人太多眼太杂的地儿喝酒,还请您给找个楼上的雅间。是以总在楼上给他二人专门留间屋子。

进了屋,魏无羡直接往桌边坐下,冲着江澄很大爷地挥手:“来来来,小美人过来陪爷喝点酒。”

“滚你大爷,要喝酒好好喝。你专程找人家老板留了酒,还拽着我赶命似的做什么?”江澄没怎么发怒,走过去以一副在父亲面前绝对不可能摆出来的坐姿更加大爷地坐在魏无羡旁边,就着刚才的问题问。

“哎,我这不是等不及才赶着来的嘛。”魏无羡眼角又笑得眯起来,没有承认他其实是爱死了拽着他的小师弟一块儿向前跑的感觉,就像是你永远知道有个人是和你在一起的。

“服了你这酒鬼了,就这么在街上冲过去,不被我阿娘知道才是怪事,回去了又要挨罚。”

“大过年的,挨什么罚呢,净说些不吉利的。云梦的乡亲哪个不是见我们野惯了,现在我们俩不也好好的。行了行了,喝酒喝酒。”

说着魏无羡拍开酒坛子上的封泥,倒满他和他那个祖宗似的师弟的杯子。“你说姑苏那边山清水秀的,倒也能有这样的好酒。云深不知处禁酒还真是可惜了。——哎,这一趟出来给师姐带什么回去?师弟们好容易放个假,估计疯得找不着北了。”

“那当然,难不成要他们给阿姐带礼物回去?上次桥边上那个铺里的香囊她很喜欢,还说想回去照着绣呢。这趟给她买回去几个,还有过了桥店里的胭脂也别忘了,一会儿庙会上要买的东西估计还数不完。”江澄说着,和魏无羡一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魏无羡笑着点头,也是一口灌下去:“诶,不愧是天下闻名。要我说,天子笑之所以叫天子笑也不该是没有理由的,怕是那皇帝老儿见了酒也照样——”

“得了你,没个正形,张口瞎说。”江澄伸了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去捂他嘴,冷不防让魏无羡捉了他手猛地一拉,整个人摔在他身上。恼羞成怒地喊一声“魏无羡”,两人就又打到一块儿。

云梦的冬天就是这样,一笔一帧的明艳全是吊在眼角的鲜活颜色,勾勒出的云梦少年啊。

打架打到最后还是魏无羡笑着连连求饶,把人按在怀里耳边一句句地“好师弟我错了”叫得江澄也没了脾气,索性借着压在魏无羡身上的优势在他腰上拧一把,立刻跳起身来离他两米远。魏无羡习惯了他这样耍性子,夸张地“哎呦”叫唤了两声,没事人似的继续喝酒。

两个人从家里的琐事讲到修仙界最近的趣闻,从随便扯野棉花到了念叨几句诗,眼看着外面天色渐暗,竟然是已经不知不觉坐了好几个时辰。房里的熏香大约是有些浓,再加上烤火炉火舌的温度舔着空气,两个人脸上都是红了一片。江澄其实酒量不如魏无羡,只是他喝酒从来规矩,晕晕沉沉地不过倒头就睡,现下也是冷静得很,一只手撑着下巴靠在桌边,如果不是脸上一片绯红,大概没谁会看出来他喝了酒。

魏无羡也有些醉了,毕竟再怎么能喝也只是十几岁的年纪而已。他偏头去看江澄,他的小师弟现在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双平时凌厉得很的杏眼如今也像是柔和了一般,没在看他,但目光又总像在他身边浮动着。

江澄其实长得像他母亲虞夫人,假如是个女孩的话,只怕整个云梦都再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人了。可是江澄偏偏在相貌这方面完全没有自知之明,他不像魏无羡,仗着自己一张脸四处潇洒过遍,一对柳叶眉非要拧紧,一身的杀气搞得没有哪个女孩子敢靠近。不然他若是多笑笑,云梦的春天就得要洋溢过四季了。

再说回当下,江澄平日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都叫天子笑软化了,火光往他脸上贴,红色的海浪一样晕开,粼粼地像是波纹。

魏无羡忽然觉得,他的小师弟简直是比整个云梦泽更加艳丽的梦。

“哎,江澄,”他笑嘻嘻地凑过去打趣他的师弟,“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子像不像新婚夫妇?又是大红又是美酒的,就是洞房花——唔……”

嘴唇上柔软的触感让他本来只是微醉的大脑彻底断片了。

江澄忽地就伸手,手指勾住魏无羡衣袍前襟,把他整个人拉过来,照着他嘴就亲了上去。

魏无羡原本只是看他这个样子想逗一逗他,哪知道会来了这么一出。他这时才明白,江澄怕是比看上去喝得多得多,已经不知道醉成什么样了。

江澄从来没亲过什么人,从魏无羡记得事起,除了师姐之外也从来没见有人亲过他,这个时候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怎么接吻。他嘴里天子笑的气味把魏无羡耳朵到脖颈都熏红了,妈的,怎么比自己刚才喝的那么多坛都要烈得多。

谁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澄突然就松开魏无羡,也不离远,直接靠到他身上。他没有睡着,杏眼里像是凝了水汽与笑意,抬头瞧魏无羡:“废话真多。”

魏无羡觉得连江澄都能够听见他的心跳声了。

饶是他撩遍云梦的漂亮姑娘,碰上了自己的小师弟也只能兵荒马乱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这么愣怔着看了一会儿,大约江澄也觉得这副表情太不像是魏无羡会露出来的,嘴唇一抿,还是没忍住笑出来。不笑还好,这一下子,整个雅间都要被点亮了。

云梦的千叠水重映在江澄的笑里,他脸上还是在泛着红,较酒醉人万倍。

江澄之于他,究竟算是什么人呢?

他年少时的白月光,也将是余生的朱砂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师弟,他的挚友,他的亲人,他的主人,他的王,他的神明,他的小天子。

天子笑,一笑倾城。

魏无羡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身体已经先脑子一步做出了行动。他一只手覆到江澄脑后,直接吻了上去。

两个人嘴里的温度都是烫得惊人,灼热的酒香充斥着魏无羡的神经,他简直觉得自己再也清醒不过来了。牙齿有的时候磕到一起,江澄下意识地想退,魏无羡干脆就把他扣在怀里让他根本出不去。久而久之他的小师弟身子就发软了,伏在他身上由着他亲。魏无羡因为这个动作吻得更深,时而稍稍离开一点让他换个气。江澄的头发已经散了,两只手环上他的脖子,偶尔主动应和一下,却紧偎在他怀里,像是坠落的时候那么无助。

魏无羡心里蓦地一疼,松开了他。江澄眼睛渐渐就闭上,头埋到魏无羡肩颈里,气息洒在他脖子上,乖乖地一动不动了。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江澄才会是这副样子,魏无羡苦笑一声想。今天发生了什么,江澄醒来之后怕是什么也不会记得,变回那个冷厉持重的江家少主。甚至在自己面前,他都不会有片刻服软片刻的脆弱,哪怕是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他也不会主动依靠在自己身上,就像是不相信自己会接住他。

可是魏无羡还是明白,江澄信他啊。

他低头,望着江澄的脸颊,那是看着某种旁人碰不得动不得欺不得的珍贵的东西,看着他的神和他的命的眼神,溺死了人。

“江澄,”他的吻轻轻落在江澄发顶,又滑下去亲他额头,“江晚吟。”

“师弟。”又是一吻落在他闭着的眼上,像羽毛拂过。

“阿澄,我爱你啊。”

我永远永远不会走的,永远不离开你。

你信我啊。




他再也不会信了。

好多,好多年以后了,魏无羡站在蓝湛的身边,看着江澄流下的泪水,不知道是为什么,却忽然想起在他和江澄都还年少时的某一个冬天,他们第一次喝天子笑,那个只有他记得的吻,还有他心中曾经许诺过的永远。

那时他说的不是一辈子,而是永远。

他说:“对不起,我食言了。”

对于那个你甚至不知道的诺言。

又过去很多年,久到连魏无羡都记不清了。他坐在云深的院内躺椅上晒太阳,忽然就听到蓝湛的声音。

“魏婴。”

“云梦江氏宗主江晚吟去世了。”

“你去一趟云梦吗?”

什么?他心想。江澄吗?

他的小师弟吗?




“不必了二哥哥。莲花坞也不会让我进去。多谢你替我考虑了。”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爬到屋檐上吹风,躲着蓝湛干的,不然被看见了,蓝湛又要飞身上来把他抱下去带回屋里。索性懒得低头去看有没有人来,只是仰着脸,看着月光从远处,直直地落进他眼里,简直是要溢出来,刺得他双目有些发疼。

今晚的月亮真亮啊。

就像当年云梦的月亮。

他刚要笑自己怎么净回忆起这些前尘旧事了,那个头发微散一身紫衣的少年忽地撞了他满眼,笑着:“废话真多。”




冰凉的月光终于还是顺着脸颊滑落。

他也笑了,伸手拍开身边酒坛子的封盖,遥遥地问:“天子笑,不如我敬你罢——不知道你现在酒量如何了?”

“江澄,江晚吟。”

“师弟。”

“阿澄——”





天子笑。

一笑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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